王锺翰回忆五十年代初,红朝史学大老翦伯赞在会议上曾针对邓氏发言:“有些人自恃有些旧学底子,就对抗思想改造。我奉劝某些人,不要自视过高,这些‘国学’知识都是封建糟粕,将来都没有用。”盖邓氏未受现代学术训练,治史而近于掌故家,在民国时已属旧派,至此唯物史观当道,更显不合时宜。郭沫若早年斥鲁迅有谓:“他是资本主义以前的一个封建余孽……对于社会主义是二重的反革命。”则邓氏在学问上亦近之矣。
邓氏生于官宦世家,自幼随宦长期客居川滇,多承父教,曾就读云南两级师范学堂。北洋时期开始执教北大,同时任国史编纂处民国史纂辑、《新晨报》总编辑。后长期任教燕京大学历史系,门下成名者甚众;至1952年院系调整,改任北大历史系不授课的教授。
邓氏出入于史、集二部,二三十年代陆续撰著《骨董琐记》八卷、《续记》四卷、《三记》六卷,计约一千五百目,上至名流逸事、诗文故实及典章制度,旁及金石、书画、器物、古迹乃至经济、风俗种种,细大不遗,雅俗皆备,尤详于明清两朝,堪称中国传统学术笔记在近代的回光返照。又锐力搜集清顺康间诗文集,得七百余种,至晚年编成《清诗纪事初编》两册,所收凡六百家,各系小传,附以诗作,“但以证史,不敢论诗”、“但取其事,不限名家”,采铜于山,披沙拣金,为以诗证史的名作。以上二种,为邓氏平生的代表作。
此外,邓氏早期授课有《中国通史讲义》,后改名《中华二千年史》五卷刊行,正文提纲挈领,而排比关键文献,读者得此,可见史事纲要,可知史料基础,可得史学门径。抗战期间有《桑园读书记》,多属明清罕僻文献的札记。晚年又有《东京梦华录注》,疏证俗语名物,能多引同时代文献为据,以宋证宋,殊非今世仅据辞书解释字词的注释家所敢想望,虽讹误不少,固以创始为难耳。其他诗文序跋尚多,至今未见汇辑。
邓氏于学,以见闻博洽见长,而考辨未能精细,论断未能严密。如他屡言清初董鄂妃为庄亲王妃,周法高指其“以史家而深信之,未免疏于考订矣”;钱锺书更苛责《清诗纪事初编》“附会影响,甚至杜撰虚造,逞其私智,误人不浅。……又于诗学实无真解,评骘语每令人笑来”。但他积累之功甚深,精力亦能集中,得《琐记》、《初编》两书,亦足以传世。
邓氏在北大时,思想学术观念与新文化一派格格不入,与主持文学院的胡适尤多凿枘。以后转入燕京,据说每学期开课都骂:“同学们,千万要听明白,城里面有个姓胡的,他叫胡适,他是专门地胡说。”又时常说:“同学们,你们知不知道现在有两个人,一个姓胡名适,一个姓傅名斯年。他们搞什么学问?胡适就是‘胡’说八道,傅斯年就是‘附’会。”
按:胡适当年考证《红楼梦》,于敦敏的《懋斋诗钞》遍寻不获;而四十年代周汝昌正因在燕大图书馆发现此集,才开始其红学研究,后来自称“这标志了红学自1921年正式开端以后的重新起步,也记录了‘曹学’的一大进展。意义十分重大”。周氏以后问邓是否知有此书,邓透露:“我早知道;胡适早就来问过我。因我不喜欢他———已成‘半个洋人’了———我没告诉他。”邓因人事而及于学问,自非纯粹学者风度。然胡若得见此书,恐不过多添一篇论文而已;而周得见此书,乃成就一位红学大家。微邓文如,红学史上又岂有周汝昌其人耶?
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日军占领燕大,邓氏与张东荪、赵紫宸、洪业、陆志韦等同被系狱,凡一百四十一日。故拟之为地囚星也。
诗曰:古董摩挲遣有涯,商量证史到清诗。谁教举世新文化,首恶最憎胡适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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