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卫视《问答神州》栏目播出对话台湾原住民委员会主委孙大川,以下为文字实录:
在台湾有这样一个传说,远古时候,这片岛屿之上出现了一名女神,她右手捧着石头,左手握着竹子。女神把右手的石头丢在了地上,土地裂开跳出了一个人,就是后来阿美族的祖先。女神再把左手的竹子竖立在地上,竹子的上节裂开,出现了一个女人,下节蹦出了一个男人。这一对男女就是后来卑南族的祖先。今天我们的嘉宾就是一位卑南族的后裔、台湾原住民委员会主委,孙大川。
记者:主委好。
嘉宾:你好你好。吴小姐,谢谢你啊,安排这样的访问。
记者:我们很高兴来看看您。他们说您的办公室里有特别多的东西可以看。
嘉宾:这个就是南岛语族分布图,这个现在大概语言学、考古学,还有甚至是关于DNA的研究,越来越证实台湾很可能是这个南岛民族的起源地。十几年前,我第一次到斐济,我一下来,我问他们说你们那个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那个数数怎么讲,跟我们完全一样。眼睛,耳朵,完全一样,不晓得怎么讲那个心情。
记者:好亲切。
嘉宾:抱起来。
嘉宾:然后那个,毛利也一样。所以我们是一个很大的海洋家庭,所以我就每次跟我们汉人朋友说,你们对我们好一点,如果对我们不好,我们(南岛民族)有两亿六。
台湾原住民属于南岛语系民族,拥有着特殊的历史和文化。目前在台湾,官方认定的原住民族有阿美族、泰雅族、排湾族等14个民族,约占全台湾人口的2%。不过近来,并不属于这14个民族的台湾平埔族群,也开始了一场申请原住民身份的 正名 运动。
平埔族要正名维护平埔族的族群
记者:2010年原民会也成立了平埔族的事务推动小组,为什么会成立这样的一个小组?
嘉宾:因为是这样,这个也是一个想要处理一个历史留下来的问题。你知道,在台湾的西部平原这个地区,从十七世纪开始,汉人越来越多,所以用三百、四百年的时间,那个地方土地也好,生活的习惯也好,特别是语言、血统都被汉化了。那他们这些人基本上那个语言跟原来的文化表征,大概在十九世纪末的时候就消失掉了,然后在行政上面就把他们一般化,也变成了汉人。那早期你知道很多的汉人,会觉得把你叫做原住民或山地人,不是很愉快,是某一种耻辱有时候,所以大家都尽可能要掩饰自己的身份。可是在1990年代开始,台湾的自主意识里面,如果我有原住民血统,我的好像本土性应该更能够被伸张,然后它有政治上面的意涵,也有一个台湾自我认同的一个新的意涵。
近年来,不少平埔族的后裔,要求原住民族委员会承认其原住民身份。对此原民会表示,任何族群要取得原住民身份有其严谨度,必须符合法律规范以及历史、文化、学术等考证。
嘉宾:有一些平埔族的朋友,他们觉得,他们自己是一个有原住民血统的这件事,对他的认同来说是很重要的。我觉得是一件很棒的事情。那可是这个里面,还有一些行政上面的问题,因为如果一回来,80%(台湾人)统统都(变成原住民)。原住民又不见了。所以我们就很希望将来,我们也有一个类似一个平埔族的身份的一种认定,像那个在加拿大就是这样。因为加拿大那个第一民族,很多都是原来的印第安人还保留得比较清楚的。但是有一批人他们就混血,所以现在他们对这一群人,这个梅蒂人这个族群也特别地给他们,承认他们也是原住民,但是它跟第一民族之间有一些差异,那个差异怎么样反映在各种福利措施跟资源的分配上面,就变成政府可以去想的。那我在想,我们关于平埔族的问题,原民会大概走的方向也类似这样。
根据人类学家的研究,如果承认平埔族的原住民身份,台湾会有85%以上的人有原住民的血统。孙大川认为,炒作平铺族群正名说,是一种 新台湾民族论 。
记者:不过也有人说,因为平埔族的这个议题被引发,也主要是一个政治的议题。
嘉宾:有可能,这个所有的人类都是这样的。
记者:因为曾经有人就是在竞选期间,提到过说要为平埔族正名,所以当时你也曾经提到过说,如果真的是这样,就有80%的现在的台湾人都是平埔族?
嘉宾:只要你台湾一选举,李登辉说他也有原住民血统啊,蔡英文也说有啊,阿扁他那个他住的老家,绝对是原住民的地区啊。现在苏贞昌他说他也有鲁凯族血统。以前大家都避之唯恐不及,现在是大家趋之若鹜。
记者:所以你曾经讲过,如果都这样子,把它给扩充化的话,有可能变成新的台湾民族论。
嘉宾:当然一定是这样,那我个人我不希望变成这样,因为原住民一直在过去的那种政治角力的过程里面,一直是一个象征性的符码,我们被用来用去,用来用去,但是没有一个人认真在为我们的tobe想事情,想用tohave去掩盖一些事,我们弄了半天,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事实上,台湾是一个移民社会,在现在的大家都已经走来走去,要用一个特别为政治服务的民族主义来营造这种东西,我都觉得是非常不道德。
我妈妈就笑我说,你的卑南族和我的卑南族不一样了。
嘉宾:这是(我母亲)八十多岁的时候,现在99岁身体还是非常好。
记者:我记得她在九十几岁做生日的时候,有一些八十几岁的同族的人帮她唱歌。
嘉宾:对,然后因为都是唱古调,很开心。然后很多的老人家在跟她在一起的时候,都觉得那些老歌,年轻人都不会了。
记者:你会吗?
嘉宾:我当然还会一点,跟得上,但是调调已经不一样了,所以我妈妈就笑我说,哎呀,你不要以为你是卑南族啊,你的卑南族跟我的卑南族不一样了。
1953年出生于台东卑南乡的孙大川,成长于战后的台湾。儿时的他接受的是完整的汉语教育,19岁的时候,孙大川考入了台大中文系,随后又进入辅仁大学攻读哲学硕士。彼时的台湾自由风气日盛,社会运动与族群运动风起云涌,台湾原住民的主体意识也日渐苏醒。
嘉宾:原住民的议题在80年代就开始随着这个台湾本土化的运动开始也起来,原住民也在问,为什么我突然变成孙大川,而不是一个卑南族的名字,我变成一个汉人的名字,我为什么讲的是,学校学的是国语,为什么要读的是长江黄河,而不是我隔壁的溪,所以这一些反省在那一代,就是原住民的,特别是年轻人,因为我们1945年,一直到1980年代,也差不多三十多年的时间吧,我们像我这一代,算是第一批受完整的汉语教育的人,就有机会比较能够操纵比较好的中文,对不对,所以在这样的情况底下,大家也在思考说,这个民族到底要往哪里去,所以那个时候的诉求,像还我母语,还我姓氏,还我土地,还我的教育权跟文化权,这些都我想是一个蛮普遍的国际后殖民以后的一些诉求,台湾也开始进入了这个议程里面。
1988年,从比利时求学归来的孙大川,全力投入到原住民文化复兴运动的浪潮中。5年之后,他创办了山海文化杂志社,希望借这个平台,鼓励原住民知识分子介入台湾的书写世界。
记者:为什么要用这种方法,这种平台来传承民族的文化?
嘉宾:因为过去要了解原住民,都是要透过别人写我们,是 他写 ,人类学家写,外面的人研究我们,所以我们报告中认识自己。那我觉得,我们必须有一个舞台,一个平台,让这些人说他自己,我必须 我写 ,我们必须让同胞介入台湾的书写世界。我也,其实那个时候,也很难想象说,会不会真的有作品。可是到公元2000年的时候,我们编了一套书,我们的作品竟然那么多,可见我们的民族多渴望说话,多渴望让别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有人说,孙大川是台湾历任原住民委员会主委当中, 最有文化概念、也最不政治 的一位。1996年,活跃在原住民文化运动当中的孙大川,受邀出任原民会首任政务副主委。2000年政党轮替,孙大川卸下了公职,回到学界,决定要师法孔夫子的 述而不作 ,投身于原住民文献的积累。2009年,本无心政治的孙大川又重返政界,出任原住民委员会的主委,说服他的是一场重创了台湾的灾难。
莫拉克 来于自泰语,意为 顽皮的猴子 。2009年8月8日,这只 顽皮的猴子 引发了南台湾半个世纪以来最严重的水灾,土石流淹没了山村和部落,带来了巨大的损失。灾难来临之后,一通征询入阁的电话,让孙大川决定回到公职帮助族人。巧合的是,1999年 九二一大地震 时,孙大川就在原住民委员会就职,震后第二天便投入救灾的工作。十年之后,他再次回到同样的舞台。
记者:您这次在8.8风灾的救灾的过程当中,其实做了一个很重要的一个桥梁工作,因为莫拉克台风发生之后,政府很大的一个部分的工作是希望能够尽快的安置,可能很多部会的考量是以人身安全为重点,但是您会强调的是,其实在于对于族人来说,心理安全也很重要,当时您做了什么样的桥梁工作?
嘉宾:的确,你知道我们做了大概95个部落的安全不安全的调查,大部分的部落都不安全,它必须要迁村,那可是呢,我们讲起来迁村很容易,而且从行政单位的立场,你最好就答应,答应后,我就想尽办法,可以赶快地把这个硬体建设做起来,
记者:有一个家
嘉宾:对,可是对同胞来说,不完全是这样,有的他住在那边好几百年了,他的田产也在那里,他所有的记忆都在那里,甚至他的神话传说里面,谈到自己的起源的那个,也都在那里,这个情感跟他自己感觉到的文化连接,这个不是一个单纯迁移的问题。
山上这边的房子现在都塌下来了,这个山下没有房子应该都是山上的房子(冲下来的)。
根据当时的新闻报道,八八水灾之后的第13天,包括高雄、嘉义、屏东县仍有43个村落、2万6千名的灾民不愿意撤离。有原住民说,如果下了山,我们就不是灾民,而是难民。对于孙大川而言,灾后重建,重建的不光是房屋,还有族人生活的信心。
嘉宾:后来八八风灾之后,我们原住民灾区,也有一部分留在原地,我们也不征收它,我们仍然让他们住在那里,只是如果有汛期来的时候,我们觉得到了某一个那个水量,或者是风量多大的时候,你要配合,你要跟着我们要撤离,然后我们也在部落附近找了一些比较安全的地段,我们在那边设置了一些临时安置的地方,应该有的这个水电,这个电话通讯的这些,还有一些粮食,至少一发生事情,他们可以过去。所以我自己感觉,这个三年多来,做原住民这一次的这个八八风灾的救灾工作,我觉得比九二一细腻多,而且能够注意到文化的、历史的情感的连接这些东西,人不是说哪里走就走,我们又不是动物。
它没有财权也没有土地权,没有经过我们同意,就突然变成 国家 的。
怀念过去的人们啊,我来到这里,我曾英勇守护的山林,这是我们的山呦,这是我们的溪呦。
世代居住于台湾山林的原住民族们,过去脚下踩着的一土一石,是祖先们代代相传的土地,亦是安身立命的所在;但数百年来,历经了政权转移与政策的改变,生长的土地却不再属于族人,这样真实的故事或多或少发生在台湾各个原住民族的部落中,可以说是一段颇为心酸的过往。
嘉宾:这是日据时代,日本人来了以后,把所有这个地区,因为都有山林资源,他们都把它变成 国有 ,把我们原住民有的集团移出弄走,弄走了以后,他们大概也觉得说还是要照顾,所以日据时代就有了一个措施,就是建立了这个台湾原住民的山地保留地,24万公顷。我们现在增加了差不多两万多,所以台湾原住民现在有二十六万多公顷的原住民保留地,我们是台湾的第二大地主,但是都不能用啊,不是国家公园,就是保护区,有一些还可以的,我们可以去的,只有猕猴才上的去,太陡了。
嘉宾:因为原住民,我们很多的保留地,我们很多都原来的生活的那么大块的地方,没有经过我们同意,就突然变成 国家 的。我记得有一年我去兰屿,你知道兰屿3月到6月是他们的飞鱼季,按照他们的传统习惯,在飞鱼季之前,有一个招飞鱼祭的仪式,如果你没有举行这个仪式,是不可以去捕飞鱼。我那次去,因为他们那个部落那个招飞鱼祭还没有举行,都没有人在捕鱼,可是台湾的机动的船,统统在抓,我问那个兰屿的朋友说,人家都抓光了,你们怎么办,他说不行。可见那个兰屿的人,到现在还没有彻底遗忘来自于传统的伦理,然后后来到了5月我再去的时候,招飞鱼祭已经举行了,他们开始去捕鱼,年轻人可能也开始用机动的船,有这些配备,比如说有蛙鞋啦,其他等等,可是兰屿的老人还是穿着丁字裤,划着自己弄的拼板舟,这边很大的那种现代化的那种捕渔船,配着那个老人家,那个画面我一辈子忘不了。
兰屿的达悟人视飞鱼为神赐的礼物,关于飞鱼季也设有诸多禁忌。飞鱼季期间,各渔船船员需住在共宿屋内,其间只能捕捉飞鱼,不捕其他鱼种,而所有的渔获都要在 终食祭 前分食完毕。种种禁忌背后,有着达悟人维护自然、生态保育的生活智慧。
嘉宾:对兰屿的人来说,有一些传统的习惯,跟他们在对捕鱼,对鱼的这个看法,他们从来没有把它当做是商品,对很多原住民或者像在兰屿这样的人,很多东西都不是可以买卖的,那可是在我们的社会里边,已经没有这种观念了。所以这些也必须有一些规定,所以我们现在的法里边,就很希望在 原住民族基本法 的支持底下,把像说土地海域,我们对山林的伦理,对海洋的这些伦理,再把它召唤回来。这不是为原住民好而已,是让台湾这个社会啊,变成更有深度,而且更细腻。
台湾原住民族与土地一直是共存共荣的依互关系。2011年,台湾 行政院 提出 原住民自治法草案 ,解决了原住民传统领域的自然资源使用方式问题,但是对于具有高度争议的土地和财政问题却并未涉猎,引发了原住民族运动团体的抗议。
记者: 原住民自治法案 出炉,但是当时也提到了很多的问题,有人觉得它没有财权,也没有土地权,甚至原来的原住民委员会的主任还说,这是 灭族法 ,您又怎么看?
嘉宾:我觉得这都是过程了,本来当然最理想的,按照这个国际的标准,如果一个民族要自治,它有自决权的话,当然要包含土地的切割啊,可是在台湾的县,我们现在二十几个县,比如说花莲县,花莲县我们把那个原住民的几个乡,一划成原住民的那个自治区,花莲县就没有了,只剩下,海边也没有它的,像台东的情况也是啊。如果我们要做这种土地切割出来的这种自治规划的话,当然很多汉人会担忧啊,2300万,我们也不过52万,怎么去打这场仗。那所以我那个时候觉得,可能一个比较务实的做法,我也跟马英九讲了,如果真要做,我们就有一点步骤了,就是可能先用这种土地重叠,就比如说我们的自治区,跟原来的行政区域先重叠,比如说那个我们现在的 国家公园 ,它其实是跨在好几个县,那我们就想说,用这种方式,是不是对原住民的原来的这几个乡做一些连接。那当然,这个对同胞来讲,是有一个比较高的标准,土地要切出来,这当然就很不能够被接受,但是我觉得也没关系了,就大家互相折衷,就看看将来,是不是还可以有一些新的模式,有一些部分做怎么样的处理,让我们的那个自治的项目啊,能够被厘清得更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