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大革命开始后,陈毅坚决反对怀疑一切、否定一切和冲击党委、破坏生产及社会秩序的行为,遭到林彪、江青等人的嫉恨,因而成为他们要打倒的重要对象。1966年8月30日,毛泽东在天安门城楼上对陈毅说: 陈老总,我保你。 陈毅坦荡地说: 不用主席保,我能过关,我是共产党员,我靠我的工作,能取得群众的信任
左起:赵胜利(西纠作战部长)、孔丹(西纠司令)、秦晓(西纠宣传部长)
1971年12月26日,陈毅在病床上对将要回部队工作的三儿子陈小鲁说: 回到部队要好好工作,不要挂念我,我还会站起来的,我还要下地走路,我还能做些工作。 这是他生前的最后一幅照片
三
1968年4月,各种谣言指向陈小鲁, 有人说我杀了人,有人说我携款潜逃。 一则 炸中南海 的惊悚传闻也牵扯到他。之后,陈小鲁被送往39军,不准对外联系,不准回家,不准拍照片。临走前,他给八中同学留下字条: 相信党中央,相信毛主席,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
年末,知青上山下乡,红卫兵时代的风云人物孔丹去了陕北延长,秦晓 发配 内蒙古。自那以后,红卫兵运动也就结束了。
坐火车到沟帮子,再倒汽车,极目望去,是一片泛白的大碱滩。团部住平房,有些连队甚至钻在地窨子里。方圆15里没有人烟,主要任务是种水稻,陈小鲁开始了劳动锻炼的日子,跟外界完全隔离。之后3年里,陈小鲁年年被评为 五好战士 ,抗洪抢险荣立了三等功,1970年3月入党。
听军长讲军史,从红15军团开始,第一任徐海东,第二任刘志丹,第三任 数完了,军长说,哎呀,好的不多了,都打倒了,就剩吴法宪了。 听着挺寒心的。
在部队,他挂念父亲,只能在报上看领导人报道。1971年五一节,陈毅元帅又上天安门了, 这是大好消息,我就放心了。批就批吧,能出来,那就说明他没倒。 3年后的一天,连长突然通知,军区首长让陈小鲁赶快回家,那时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家还在不在中南海。 我是陈小鲁,我们家还在这儿吗? 卫兵说,你父亲在老地方住,还走西门。
1972年陈毅元帅去世,在追悼会前一个小时临时决定参加。对着陈毅的骨灰盒,毛泽东鞠了3个躬,会场的呜咽声一下子大了起来。陈小鲁很感动,但内心仍有想法。
陈小鲁后来总结说, 从思想根源来讲,即使我们的父辈,还不都是带着传统的烙印?没有人敢当面去忤逆毛主席,这里面有种种因素,有他的威望,也有当时的环境,也有自身的考虑,更有传统观念的影响。我们这个社会就是这样,我们在这里面,确实是服务于他们的一个棋子而已。
没有太复杂的思想斗争,也没什么浪漫情怀 ,秦晓也离开了北京,在草原,他开始了理想主义幻灭后的思考,他用罗曼罗兰的 呕吐论 来比喻思想的再造:一个人从出生到成熟前,被灌满了各种谎言,成熟的第一步,就是呕吐,把这些谎言都吐出来。
1971年9月,林彪外逃。秦晓跟同在草原插队的李三友、马晓力等人小心地议论时局。秦晓在与友人的信中提出,除了《实践论》, 别的都要重新认识、评价。
孔丹在陕北6年,给习近平留下极深的印象,称他是 在陕北窑洞里还读黑格尔的知青 。据说他读遍了从高校基础课程到黑格尔的所有能找到的文字。在陕北插队时,他完成了一篇调研报告,向中央谏言,要改变经营体制,调动农民积极性。
历史学者米鹤都曾记录和探索红卫兵的心路历程,他认为,这代人虽然曾经在 文革 初期创造了最狂热的个人迷信,但实际也是最早从迷狂中觉醒的群体。当他们摆脱了现代迷信的桎梏,也就否定了自己当年的迷狂。
陈小鲁在沈阳军区很快晋升为团政治处主任,1975年 批邓 时,他下定决心不说违心的话,开始强调自己的 个性和人格 。但当时的沈阳军区政委,仍执行 四人帮 左的政策。陈小鲁选择了申请调动, 道不同不相与谋 。
调令下来后,军长找陈小鲁谈话, 这么好的基础,怎么说走就走,太可惜了吧?你在我这个地方,我这个位置将来就是你的,没几年了。 陈小鲁借口说,家庭问题没法解决。
四
10月19日,毛主席诗词书画展在银川开幕,陈小鲁和几十名红二代去捧场,到当年红军三军会师的地方,瞻仰伟人足迹。有两三个红二代对陈小鲁说起道歉的事, 你写得好,写得对。 陈小鲁知道肯定有不赞同的,但谁也不讲, 人情大于政治,碍着交情,不同意你不会跟你讲的。
在红色后代的交往中,似乎已经达成某种默契,他们很少谈论现实政治,当然,并非淡漠或没有主张。 如果观点一致,愿意谈就多谈点,观点不大一致又愿意谈,就少谈一点,总是不能伤了和气。
也有例外。胡德华曾经在炎黄春秋研讨会上披露,两位红二代在校友聚会上吵起来,质疑彼此的政治信仰和个人操守,甚至大爆粗口。胡德华说,事情都知道,道理也都明白,但是不能说,不能商量。两位红二代,一个是孔丹,一个是秦晓。
粉碎 四人帮 后,国家政治生活逐渐恢复。孔丹在1978年成为吴敬琏的研究生,秦晓是山西矿业学院的工农兵学员,先后调入煤炭、石油部工作。后来,两人分别成了张劲夫和宋任穷的秘书。
1984年,孔丹进入成立不满一年的光大银行,两年后,秦晓去了中信 都没有选择从政。有人劝秦晓,他的回应是, 在学校的时候,不想进政治圈,是认为中国面临的不是政治问题,是经济问题。父辈们打天下,我们建设祖国,是文化革命把我们推上了政治舞台,文化大革命之后,我就认识到我们这批人不适合从政。
为什么不适合,他没有解释。在金融国企岗位上,两人都快速晋升,但各自的政治信仰渐行渐远。
1997年,秦晓在中央党校学习,《资本论》课上,他问老师,马克思的理论是经济决定论,但历史发展、文明演进是多种因素互动的结果;他假设人不是理性的,工人只要掌握了生产资料,就会把劳动作为生活的第一需要。一连串问题,老师未能正面回答。
当时,孔丹也在班里,他就在后面拽秦晓,因为党校里有中组部的代表,他怕秦晓被抓了辫子。
陈小鲁告诉我,他不在场,听说争执当天两人喝多了。
1990年代末,秦晓重新认识了现代性的问题,对中国政治、经济各方面的认识也发生了转变。 以前,我比较赞同新权威主义,不管是在经济上,还是民主问题上,我希望有个强势的政府。但是后来转向对启蒙价值和现代社会制度的认同。
分歧是如此显明。 根本问题就是我认为他比较固化地坚持西方的理念信条, 孔丹说, 我则把自己称为 实事求是派 ,坚持从中国实际出发,坚持中国应该走中国特色的道路,绝不能照抄照搬西方那一套。
陈小鲁曾提出一个 共产党光谱学说 :共产党是个光谱,由七色组成,从深蓝到红。合起来才是白光,才是真正的共产党。
比之历史,现今的革命后代就是红光的色散,而一番番历史事件和个人经历,正像棱镜一般。
1985年,陈小鲁从英国回国,结束了四年多的驻外武官生涯,到北京国际战略问题学会任研究员。一次,他遇到当时的军委副主席杨尚昆,后者关照说, 你对工作有什么想法?要不要换个地方? 到了92年,时任证监会主席刘鸿儒也欢迎他去工作。陈小鲁都谢绝了。
他选择了 中央政改研讨小组办公室 ,因为兴趣,那是1986年10月。政改办的人看中陈小鲁的海外经历和红二代背景, 可能认为代表一方面的力量吧,其实也代表不了,在 红 字上大家情结差不多,但现实观点有很大差别。
在我采访陈小鲁的当天,薄熙来案在山东省高院二审宣判,维持一审无期徒刑判决的原判。
五
在北京西三环外的寓所里,我见到了马晓力。她穿着玫红色运动绒衣,显得格外精神。她准备了两份资料,一是关于红二代的书,里头有她和陈小鲁对反思与忏悔、历史与国家的理解,另一个是德国总理下跪道歉的文章。
这一跪,整个民族都站起来了,赢得了世界的尊重, 她拿陈小鲁的行为与之相比, 反思和忏悔,是我们这一代人所需要的。
几十年来,马晓力都在思考: 文革 为什么会发生?父亲马文瑞是西北局老干部,曾任全国政协副主席、陕西省委第一书记,她逼问父亲,你们这些人老是挨整,究竟有没有道理?她也审视自己那极度亢奋又极度恐惧的状态。那时随着父亲一夜之间被打倒,她才从狂热中退出。
1980年是触动心灵的年份。这一年马晓力旁听了 四千人大会 ,老同志热烈讨论 发生 文革 的土壤是什么?今后还会发生吗?我们国家是搞人治还是法治?她听到老同志痛心疾首,反思自己的盲从。之后的十一届六中全会上,通过了《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
红色江山万万代 马晓力观察,这是 红二代 中普遍的想法,在活动或是邮件往来里,他们都流露出 红色江山不能败在我们手里头 的意思。
我们不要有封建思想, 马晓力说, 重要的是保证法治、公平,正义,把国家推向长治久安的轨道上。
1990年后,她和陈小鲁都沉寂了好长一段时间。她组织成立北京草原恋合唱团,还策划了大型综艺晚会《共和国儿女 老三届》。李三友是晚会总顾问,当他们在大草原里悄悄聚到一块议论时局时,也许不会想到许多年后以这样的方式纪念他们的青春。
李三友是有凝聚力的人物,在他50岁生日宴会后,朋友们每年都会相聚,陈小鲁、秦晓、孔丹也常去,那时他们还是亲密的朋友。
他们只是意见之争。兄弟还是兄弟。君子和而不同。 马晓力特别不愿意看到他们撕裂。聚会上马晓力对孔丹说, 我们不要做好斗的小公鸡。斗来斗去,总要表明自己是正确的,是文革给我们落下的毛病。
吵架时喝多了,也没有剑拔弩张。 陈小鲁说, 大家都是朋友。红二代里面,秦晓的立场是少数,大多数倾向威权主义的观点,我算中间吧,我是主张现有的体制下比较大的改革,树立宪法权威,实现公民参与治理。
在马晓力的印象中,陈小鲁重新参与言说是在2011年, 《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出台30周年前后。 那几次纪念会上,有人提出社会上思想很活跃,我们也要积极参与。陈小鲁一开始有点 低调 ,两三次会议后,比谁都积极。
十八大前夕,她和陈小鲁等几人致信中央,建议实行党代表常任制。在另一封公开信中,她和朋友呼吁十八大代表向选举单位党员公布个人和家庭财产状况。习仲勋、马文瑞两家同为西北局干部,在艰苦岁月患难与共。十八大后,马晓力写信给中央领导, 制度建设比作风建设更重要。
我在网络上搜索到了多封类似公开信,其中一封来自延安儿女联谊会。会长胡木英是中共已故领导人胡乔木的女儿,她的宣读言辞恳切,希望为 人民少受或不受二遍苦二茬罪做出一些贡献 。
陈小鲁说,不管有多大分歧,反腐败是共识。说起腐败,马晓力果然变得激昂。 红二代腐败的有几个?我们平时不和那些人玩。他们父辈诞辰的纪念日也冷冷清清。
去年马文瑞百年诞辰纪念会上,红二代的精神认同是话题之一, 我们和官二代不一样,一定要划清界限! 大部分红二代没什么权,也没什么钱! 我们也非常痛恨腐败,非常痛恨飞扬跋扈的官二代。 不能让这些人把党给糟蹋了
我也问陈小鲁先生,作为红二代,您觉得有责任传承父辈的政治理想吗?他用毋庸置疑的语气告诉我, 当然有啊,就是实现共产主义,我也是共产党员,这是一脉相承的。
(实习记者陈晓波对此文亦有贡献,感谢杨潇提供的帮助。参考资料:米鹤都《回忆与反思 红卫兵时代风云人物》、《心路:透视共和国同龄人》,中国企业家《中信董事长孔丹:红色贵族的市场路》等。本文发表时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