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年前,我生于江苏启东。七岁时随父母离开故乡,去了上海,后来曾多次回老家探望祖父母和外祖母,可常把返乡之路视为畏途。这是因为上海与启东之间横着宽阔的长江口,轮船航班总不准时,要以潮汐来定,有时得在港口或船上傻等。在黄浦江十六铺码头上了船,开出吴淞口,只见江上风急浪涌,船身来回摇晃,你得经受七、八个小时的颠簸,给弄得心慌头晕,甚至呕吐,你才能慢慢靠拢长江北岸的青龙港。
祖辈离世后,我就很少回故乡了。移居美国三十多年,与启东更是远隔重洋,世事两茫茫。但是,就像一首歌里唱的:“故乡始终在我心上” ,我又怎能忘记我的启东?我自己也写过一首歌,歌中唱道:“那里有平平的原野,有我祖先长眠的茔墓;那里有小小的村镇,有我诞生的黑瓦房屋。”那片“平平的原野”,其实指的就是启东,那个“小小的村镇”,指的就是启东南阳村。
即使幼时在故乡仅生活了短短几年,但乡音难忘,土语可亲。近几年几次回上海,发现出租汽车司机大多是崇明人。位于长江口的崇明现是上海的生态岛,不再发展工业,所以许多人都到市区来开出租车。崇明人和我们启东人讲的是同一种方言─“沙地语”,所以我一见崇明司机就觉得格外亲切,总要讲上几句沙地话,尽管我讲得很慢,但仍是清晰的乡音,把“啥”说成“哈”,把“没啥”说成“嗯得哈”。
终于到了我重返故乡的时候了。祖国迅速现代化,历来被视为“天险”的长江,它的浩瀚如洋的入海口,也有大桥飞架而变为通途了。二零一一年十一月,从上海至崇明的隧道和“上海长江大桥”、从崇明到启东的“崇启大桥”全部落成通车,终于把上海和启东紧密地连在了一起,也即把启东直接融入了上海,四十五分钟车程就可跨岛越江,由沪抵启。今年九月底,我和妻子、兄嫂终于满怀喜悦踏上阔别已久的故乡的热土,与年近八旬的舅父母、多位表弟表妹及其家人欢愉团聚,共庆中秋和国庆佳节,共赏故乡明月。
启东,位处江北大陆最东端,沙洲不断向东延伸,“启吾东疆”,因此得名。它原是一个县,县府所在地原名汇龙镇,一九九○年改为市,汇龙镇便改名为启东市。应该说,汇龙镇给幼年的我留下了惨淡的记忆,至今我还依稀记得那雾蒙蒙的天气、黑黝黝的城墙和灰秃秃的房屋。那是四十年代末的战乱时期,父母带我们五兄弟从南阳村逃到汇龙镇避难,我的三个年幼弟弟出天花,无药可救,在三日内先后夭折,母亲为此哭干了眼泪。我祖父为他的五个孙子取名为平、安、永、良、登,“登”意为“五子登科”,然而,乱世和命运沉重地打击了他的愿景,只留下平、安尚能为他传宗接代。
可今天的汇龙镇──启东市已经天翻地覆变了样,我似乎不必多去形容,只要说它完全像上海一样就可以了。高楼林立,汽车穿梭,华灯齐放,超市兴旺,这一切使它无异于与之邻近的上海徐汇区和长宁区。那天,我登上二十四层的先豪国际酒店的楼顶阳台,只见阳光下辽阔大地上一座楼宇遍布、广厦千万间的新城,显然已全然不同于我记忆中隐晦、沉郁的汇龙镇。
更使我感到意外的是,在启东市东端,黄海和长江之畔的“黄金海岸”,一家实力雄厚的开发商正在营建一个名为“海上威尼斯”的超大社区,海边盐碱地改成了可让花草树木蓬勃生长的沃土,黄海近岸水域的黄水将变成碧海沙滩;一幢幢漂亮的楼房,中式的小桥、流水、凉亭,西式的雕塑、喷泉、路灯,将构成宜人的美景。说实话,我走了国内外许多城市,开发偌大规模的富丽社区尚属罕见。
我舅父母及其子女在这里生活得很好,都住得宽敞、舒适,其住房面积都超过我们纽约的家。表弟妹们家里都有汽车,我们所到之处,都由他们接送。他们热忱招待我们,尤其要我们尝遍富有特色的家乡菜:文蛤、泥螺、梭子蟹、小黄鱼、带鱼、鲳鱼、海蜇、洋扁豆、香芋,等等。许多海鲜都是从吕四渔港运来的。崇启大桥通车后,去吕四吃海鲜,已成为上海人节假日的一项重要活动,我见报上说,这次国庆长假开到启东的汽车,“沪牌”远多于“苏牌”,也就是说上海人比江苏人还多。由此也可预想,上海与启东之间今后的经济往来、文化交流将获迅速发展,而经过启东的“沪陕高速”也将有力地促进启东以及沿线南北各地区的经济建设。
启东除海产外,还以优质高产的棉花著称,粮食作物种类也多,历来被誉为“粮棉故里”。不过,上世纪七十年代,从故乡传来的坏消息曾使我深感不安:许多启东人罹患肝炎或肝癌,不少人因之死亡,原因是棉田、粮田过度使用农药,环境被化学毒品严重污染。这一灾变显然给启东人留下了深刻教训,从此之后,他们便十分重视保护自然环境,努力防止水和空气被污染。他们时时警惕,处处严防,抓住污染的苗头,齐心协力,敢向有污染危险的建厂计划说“不”,坚决阻止有关项目的实施。在民众推动下,启东市政府领导人也能顺应民心,采取果断措施,以保证水和空气的洁净,保障全市人民的健康。
中秋佳节,我们高兴地和家乡的亲人们一起吃鱼吃蟹,觉得这些海鲜、河鲜都那么干净、鲜嫩、美味,你完全可以放心地吃,津津有味地品尝,而为了能享有这个大快朵颐的时刻,我觉得,我们应该感谢具有浓厚环保意识的家乡人民,以实际行动为环保事业做出了重大贡献。
启东除了发展海洋经济外,据说建筑业和电动工具制造业也很发达,如今又注重研究高科技,开展绿色革命,发展低炭项目。我的表妹夫张建平是启东一家与韩国合资的新能源公司的副总裁,有一天他带我们去参观他们的公司。该公司幅员大,厂房多,专门制造晶体硅太阳能组件,我终于开了眼界,第一次看到这种组件──一块块斜支在草坪上的长方形金属板,迎着太阳,在阳光下产生没有废气、没有废料的“新能源”,我们的环境将因此变得像绿莹莹的草地一样绿意盎然。可以想见,启东将在环保道路上更行更远,成为各地学习的楷模。
世上事物总是推陈出新,有破有立。汇龙镇成了启东市,而属于该市的南阳村已经凋敝,另有一个新的“南阳镇”出现在它附近的公路两侧。我有点激动地走进南阳村,这个几十年来梦萦魂牵之地,我和哥哥的诞生地,却发现街上没有几个人,没有一家商店,原先的店面都已封门。我们老家的房子早已被拆除,连后来别人另盖的房子也已破旧。只有那条东西向的狭窄小街还与我的记忆保持一致,尽管铺在上面的一块块石板已明显磨损,可它毕竟还是那条我幼年走过的路。至今记得,有一天,我从东边的外婆家沿着这条窄街回西边的家,我五岁的三弟陈永在家门口看到我,快活地叫道:“二哥回来了。”我便快步跑向他,把他抱了起来,所以在半个世纪之后,在纽约,我还在《我的小镇》这首歌里这样写道:“我从街东跑到街西,小街上蹦跳着童年的欢乐。”
家乡小镇虽已衰败,我倒并不过于伤感,因为毕竟在古稀之年,我又一次(也许是最后一次)回到了故乡,拜谒了祖父母、外曾祖父母、外祖父母、两个姑母和一个舅舅的坟茔,并向他们敬献了鲜花。我和哥哥还在老家遗址的空地上、在石板铺的小街上合影留念,因清楚地知道脚下的土地就是我们的诞生地而感到欣慰。
尤其使我不那么伤感的是,我的启吾东疆的故乡正大步迈向现代化,家乡人如今豪迈地说:“八十年代看广东,九十年代看浦东,二十一世纪看启东。”他们高瞻远瞩,信心百倍,誓将辽阔的东疆建设成为闪耀文明之光的黄金海岸。
我这个海外游子,也将始终为自己是启东人感到骄傲,将不断歌唱自己的家乡:“故乡啊故乡,你是我生命的摇篮,是我人生的起点。纵然我远在天边,你却总在我眼前。不论我飘泊多远,心里总惦记着家园。”
那天,当舅父母、表弟妹全家人给我们送行的时候,泪水湿润了我的眼睛,因为我真地感到依依不舍,舍不得离开满怀亲情的家乡亲人,舍不得离开变得越来越美好的故乡──启东。
(摘自香港《大公报》 文/陈 安)
高温津贴数年未涨 尴尬了谁直隶巴人的原贴:
我国实施高温补贴政策已有年头了,但是多地标准已数年未涨,高温津贴落实遭遇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