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刊用《中国新闻周刊》稿件务经书面授权)
2007年12月份,在《中国新闻周刊》当年第47期《疯狂的养生》系列文章中,本刊记者曾以直面“刘太医”的形式揭露过当时尚未“出事”、正处于“事业巅峰”状态下的刘弘章父子。此后一年多时间,本刊数度接待了一些接受过“太医恩惠”者的来电和来访。令人吃惊的是,来访者中的一些人甚至已经认识到上当受骗,却还在试图为“刘太医”做辩护,并希望本刊能够告诉他们,“太医”的理论还是有一定道理的——他们简直是在主动要求继续上当受骗。
现在,刘弘章被逮捕并接受了审判。对于那些稍微具备医学常识的人们来说,这是一件令人拍手称快的好事。然而此时,又一系列不可思议的事情出现:一些“太医粉丝”、包括一部分已经深受其害者,再次站出来为“太医”辩护,这一规模宏大的群体甚至对有关部门的执法行为产生了影响。
已被批捕等待判决、加上疾病缠身保外就医的落寞“刘太医”,再次让人们见证了这片神奇的土壤。本组文章期望寻找这一现象背后的深层次原因。
本刊记者/严冬雪(发自天津塘沽)
7月8日,马瑞进接到一个从广西南宁打来的咨询电话,询问“通玄散”“变痊散”——这些“太医”售药的真假。
作为天津塘沽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以下简称“药监局”)稽查执法科科长,马瑞进已经不是第一次接到“太医粉丝”们的电话了。三年前,一个来自浙江台州的咨询电话让他知晓了自称太医传人的“刘太医”刘弘章的存在。此后的两年半时间里,经当地公安调查取证,刘弘章及其妻赵秀敏于2008年11月24日被依法逮捕。但自那时至今,仍有求药电话打到天津塘沽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询问药品真假,或要求买药。
“这说明尽管他们夫妻二人被捕,但售药活动仍未停止,背后可能有同伙。”马瑞进说。
从被曝光到被逮捕
“刘太医”的名声起于2006年,这一年,《刘太医谈养生》《刘太医说:病是自家生》等一系列书籍在全国各地书店热销。在全国最大的书店——北京西单图书大厦,该系列曾长期占据“生活类图书”销售榜首。
书籍的作者,自称明代太医传人的“刘太医”刘弘章,除了忙于出书,还找人架设了网站“太医网”。网站首页放着刘弘章及其儿子刘的各项获奖证书、博士学位证等证书——这些在后来都被证明是捏造(有关“刘太医”的真相请参考《中国新闻周刊》2007年第47期封面报道《疯狂的养生》)。
几乎什么病都能治的万能药,只靠喝肉汤、吃药就能痊愈的治癌方法,配上书籍和网站的双管齐下,使得“太医粉丝”迅速遍布全国。
媒体很快捕捉到了这一讯号。2007年起,新华社、《北京青年报》、东方卫视、《新京报》《中国新闻周刊》先后对“刘太医”其人其事进行了“曝光”——来自当地药监局和公安部门的多项调查证明,刘弘章非法行医,销售假药。售价1200~2400元一瓶的药,均为其家中自制。而“香港刘家药行”“纽约刘家药行”、包括其子刘的“医学博士”等学历纯属子虚乌有。
与刘家同住一栋楼的邻居们将这些报道视若珍宝。他们甚至将报纸随身带在身上,见到来院子里寻刘家的病人家属,就偷偷将家属们带到院外,将怀中报纸抽出,告诉他们:媒体都曝光了,这是骗子,不要再来啦!
但除了深知刘家底细的邻居们,其他人对刘家的了解,则仅限于他以“太医”身份出现的书籍和网络。媒体的这些报道也并未将刘弘章彻底放倒,在“治癌”的名号下,每天仍有四五拨人来院里访医求药。天津本地的少——出于可以想见的原因,刘弘章绝少给当地人看病。而外地的来敲刘家门的则来自天南海北,比如《中国新闻周刊》记者曾亲眼见到来自新疆克拉玛依的病人家属。
与此同时,塘沽药监局经过调查取证,发现刘弘章一案涉案金额巨大、涉及面广、销售手段欺骗性强、性质恶劣。而天津市药监局则专门以批复的形式明确指出:刘的行为属于制造、销售假药。
药监局方面认为,刘弘章这一制售假药的行为,除违反了《中华人民共和国药品管理法》的相关规定之外,也涉嫌违反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一百四十条(“生产者、销售者在产品中掺杂、掺假,以假充真,以次充好或者以不合格产品冒充合格产品”)、第一百四十一条(“生产、销售假药”)、第一百四十九条(“生产、销售本节第一百四十一条至第一百四十八条所列产品,不构成各该条规定的犯罪,但是销售金额在5万元以上的,依照本节第一百四十条的规定定罪处罚”)的规定,2007年7月2日,塘沽药监局将此案移交公安部门,追究其刑事责任。
2008年11月14日,刘弘章、赵秀敏被公安塘沽分局依法刑事拘留,十天后,经塘沽区人民检察院批准,刘弘章、赵秀敏被逮捕。
但这并未结束,2009年5月20日,刘弘章一案在天津市塘沽区人民法院庭审完毕。庭审结果并未当庭宣判,因为“有点敏感”——塘沽区法院宣传部门的一位工作人员告诉《中国新闻周刊》。
调查
马瑞进第一次见到刘弘章本人,是在2006年7月5日。那天,马瑞进和另一位工作人员,与塘沽当地派出所的民警一起,来到刘弘章的住所进行检查。
对于初次检查,刘弘章表现得很不配合。他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将执法人员的证件号码逐一记下,声称还要进一步核对身份。在刘家的衣柜内,藏着一个破麻袋,里面装着没有任何标识的麻黄、甘草等中药饮片。几瓶贴着“变痊散”“纳气散”等标签的大药瓶散落在角落。
这些售价从1008元到2436元一瓶的各类“散”,就是刘家销售的灵丹妙药。它们外观一致,都是20厘米高的粗糙大塑料瓶,内装胶囊,瓶子标签上印有太医头像。除了正中间的药名不同,这些不同名称、不同功效药的其他内容都是一样的。
在产品外包装上,标注着“太医网”网址和产地——并不存在的“香港刘家药行”。除此之外,药名左右两侧还用繁体字写着“明朝安亭侯永乐太医刘纯药治通法古药联合国世界名医奖获得者瘤科世医撤廿四刘弘章监造”“纯净自然药料适用夏季热肝炎艾滋病原理杀灭湿毒用法详见瓶内口服说明”。
而这些关于“太医”“古药”“瘤科世医”“纯净自然”的宣传便是外包装上的全部内容。除此外,药品外包装必须注明的批准文号、药物成分一概没有,就连生产日期、有效期也没有。
在马瑞进踏进刘家家门前,他所在的塘沽药监局已经在塘沽区邮政局完成了先期调查,统计了各地汇往刘家的购药款。调查人员查到刘弘章共收到全国各地的邮政汇款416笔,金额共计878205元,涉及全国26个省区市。
在这400多份汇款单中,明确标注买药的就有一半,金额共计45万元。而刘弘章邮寄出的药品均为各类散剂,一共13种。
汇款单显示,来自石家庄、张家口等多地的老百姓购买了“变痊散”。这种药,也在刘家衣柜中被搜出。
在那个装着麻黄、甘草等中药饮片的破麻袋旁,一瓶“变痊散”被打开。这瓶售价1470元一瓶的药,药瓶用装修用的劣质丝绵封口,说明书上的主要成分只印着四个字:“保密成分”。
相比惜墨如金的“主要成分”,“功能主治”和“参考资料”则堪称华丽。劣质丝绵下的说明书上标明:此药主治包括性病、艾滋病、肝炎、肝硬化、疟疾、夏季热等多种不同的疾病。曾在30年间治疗各型肝炎6531例,肝硬化2215例,非洲疟疾253例,艾滋病113例。“能在3个月以内转氨酶正常,在一年之内,使大小三阳转阴”。
就是这样的药,在16个月里,仅通过塘沽区邮局汇款购买的,就有300多瓶,共计87万元。这还不包括各地求药者来刘家当场交钱,或直接打到刘弘章银行卡里的款项。
面对这一次的调查,刘弘章的妻子赵秀敏神色慌张,对邮售药品一事供认不讳,承认药品是在其家中制作,并通过书和网络“太医网”进行宣传销售。
但第二天赵秀敏就翻供了。她主动找到来到药监局稽查执法科,称所邮售的药品均来自“香港刘家药房”,并按照书中宣扬的,重新吹嘘了一遍刘弘章的“北京长城瘤科技术研究所所长”“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的副厅级专家”等身份。
这一次的调查,以药监局将案件移交公安部门结束。
这次调查让刘家受惊,在随后的一年时间里,媒体相继报道与曝光,使得刘家人对于陌生人倍加防范。“他们以前天天在家磨药,从早吵到晚,买回来的牛蹄牛皮,那个味儿哟。”刘家的邻居说,在被查过一次后,刘家门里便再没有传来机器声音。
审讯
但售药仍在继续。经过一年多的调查,公安塘沽分局认定刘弘章、赵秀敏制售假药的事实存在,决定对其实施刑拘。
2008年11月14日,两辆警车、一辆药监局的车同时停在刘家楼下。公安塘沽分局经侦大队办案人员与马瑞进一起,再次敲响刘家大门。自第一次调查后,刘家人很少出门。马瑞进并不担心扑空,因为公安局的办案人员头天晚上就通知了他:明天一起行动,刘家人在家。
有过一次经验的刘弘章和赵秀敏比第一次镇定得多。“他们几乎不说话,表情非常冷漠。”当时在场的马瑞进告诉《中国新闻周刊》。搜查完毕,刘弘章被要求和工作人员“走一趟”,他严厉拒绝。在办案人员出示了刑拘文件后,刘弘章的态度突然转弯,顺从地上了车。
在驶向公安局的路上,刘弘章笑着和办案人员主动套话:“你们警察办案就是文明,比药监局强多了。”目光专注在警察身上的刘弘章,没能认出就坐在警察旁边的药监局稽查执法科科长。
审讯多少有些戏剧化。
在公安局的审讯室里,刘弘章双臂交握,面对提问一言不发。等办案人员问完,刘弘章这才慢悠悠开口:“你问完了吗?下面该我说了。”他面无表情地继续说道,“但我说的过程中你不要插话。”
随后,刘弘章再次宣扬了一遍自己的显赫“太医”身份,以及种种荣誉。但办案人员显然早已厌烦了这一套。
在随后的审讯中,刘弘章面对大量证据,终于承认自己是骗子,销售的药也是骗人的。“他们(指买药者)都被骗啦!我也被骗啦!”刘弘章说,自己只负责写书,买药的事情都是妻子赵秀敏一手操办,自己并不知情,也是受骗者之一。“太不爷们儿了。”一位办案人员私下感叹。
而在另一个审讯室里,性格强硬的赵秀敏却一把扛下了所有责任,承认平时都是自己在售药。直到审讯员告诉她,刘弘章已经“很不爷们儿”地把她供出来了,赵秀敏这才开始交代刘弘章的犯罪行为。
这次刑拘和审讯的结果十分有效。10天后,2008年11月24日,经塘沽区人民检察院批准,刘弘章、赵秀敏正式被依法逮捕。
艰难的定罪
6个月后,即2009年5月20日,由塘沽区人民检察院提起公诉,塘沽法院对两人进行庭审,罪名是“制售伪劣产品”。
对这一罪名,公安局和药监局讨论了很久。在最初,药监局将此案移交公安部门时,是以“制售假药”罪名提起的。“但公安局的人员认为有困难。”马瑞进解释说,根据两高的规定,这一罪名需要确定两点:1.必须首先证明这药含有有毒有害成分。2.必须证明这药对人体造成伤害或潜在伤害。
这令办案人员犯难。按照现行的药品检验标准,只能对着已有的标准检验样品,看样品是否符合标准。刘弘章所售药品是自制假药,成分未知,在药典中更没有针对它的标准,因而药品检验所无法检验其成分。
而关于对人体的危害性,在公安的调查取证中,也没有受害人说吃了这个药马上就死了——它毕竟不是剧毒物。与此同时,由于购药者大多是罹患癌症等绝症的病人,也很难下定论说此药延误了治疗或导致病人最终死亡。
“所以没法说,(关于人体危害的)取证仍然很难。”马瑞进说,讨论到最后,起诉的性质就变了,因为无证经营,对刘弘章按照“制售伪劣产品罪”提起诉讼。
按照提起诉讼的26万药款,若是制售伪劣产品罪,将被处以2到7年有期徒刑,13到52万元罚金。这项罪名的最高处罚是无期徒刑,涉案金额需超过200万;但若是按制售假药罪,则是“制售假药致人死亡或者对人体健康造成特别严重危害的,最高将可能判处死刑”。
而涉案金额也有了变化。药监局将案件移交给公安局时,据汇款单一共查得16个月的药款87万余元。但公安部门的调查取证需要人证、物证等更为确凿的证据,因此,公安局塘沽分局在北京、河北、山西、山东、等地进行调查取证,又向全国公安网络发出协助调查的核查函。最终全国各地回到公安局塘沽分局的药款,货值45万元。
几乎被“腰斩”的药款,在移交法院时再度缩水。最终,检察院递交给法院的药款为26万元。对此,法院的解释是:“我们只负责审查检察院交给我们的26万元,至于没有交来的十几万,我们无权审查。”
但希望也不是没有。2009年5月26日,两高出台《关于办理生产、销售假药、劣药刑事案件具体应用法律若干问题的解释》,进一步明确了制售假药罪“足以严重危害人体健康”的认定标准。与原有司法解释相比,新的解释删除了原解释中“不含所标明的有效成分,可能贻误诊治”等在实际司法操作中难以认定执行的情形,另增加了六条,并规定,只要药是假药,并有制售行为,即为制售假药罪。
按照新的司法解释,刘弘章会以“制售假药”罪被起诉无疑。但这一解释的出台,正好在庭审六天后,无法约束5月20日的那场庭审。
判决遥遥无期
由于来自“太医粉丝”们及其他各方的压力,塘沽区法院已将此案件递交天津市中院,再至市高院。天津市高院审查后,提出几个点要重新补充侦查:1.假药的性质,是否含有毒害成分;2.是否真的属于土方偏方;3.要求对身世进行细致调查,到底是不是太医传人。
公安部门的补充侦查已在近日结束,对于第三点,侦查结果显示:刘弘章华丽的简历中,唯一真实的是学历,确为北京医学院毕业。但所谓“太医”传人,则是天大的谎言!而第一、二点,则由于操作上的困难,尚不知晓侦查结果。
对此,有关人士指出:“天津市高院毕竟也不是药物方面的专业人士,提出前两点意见,实在是有点不专业”——对于药物,国际惯例就是“有罪推定”,即生产、销售者如果自己不能找到足够依据来证明安全有效,即可以断定为违例药物。
而据公安部门向塘沽药监局透露,市高院提出补充侦查,也是想核查完其身世后,可以彻底揭穿其面目。
塘沽区法院一位知情人士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这个案子很复杂,“什么时候宣判远了去了。”而按照法律规定,若只有一次补充侦查,则法院在受理案件后的六个月内必须宣判。
刘弘章的药在全国销售,除了台湾、西藏地区外,其他省市地区均有汇款记录。马瑞进说,利用书籍、网络的宣传手段,而且涉及地域如此广泛,在制售假药的业界是十分少见的。“我估计到退休,我办的最有意义的一件事也就是它了。”马瑞进说,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等来宣判结果,但他一直在等待。
而此时,被捕的刘弘章夫妇被查出疾病缠身,患有高血压、糖尿病等八种病症——这些刘弘章宣称能包治的病症。号称艾滋病、癌症都能治的“刘太医”和赵秀敏,现在正在政府指定的特殊医院中,相互隔离,接受“保外就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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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国实施高温补贴政策已有年头了,但是多地标准已数年未涨,高温津贴落实遭遇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