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曾震惊世界的马家军又被推上了风口浪尖,原因是著名作家赵瑜17年前的报告文学《马家军调查》中,被删掉的兴奋剂章节的3万多字重见天日。“马俊仁亲自给队员打针”、“队员私自体检遭毒打”、“大多数队员因吃药得了肝病”、“王军霞等队员集体签名信举报马俊仁”等细节令人读罢触目惊心。
在《马家军调查》首次发表时,赵瑜四十出头。17年过去了,这本书终于补齐了当年被撤掉的第14章,此时的赵瑜已经60岁了。昨晚,赵瑜在接受北京青年报记者电话采访时表示,他自己对这一章节近日发表后引发的轰动感到意外。他坦言如今发表此章节绝不是炒作《马家军调查》这本书,而是希望外界对昔日中国体育能够重新认识,如果能达到这个目的,他会非常欣慰。“用一个词来形容我现在的感受,就是悲喜交加吧。”赵瑜说。
不想借这个点炒作
《马家军调查》一书的全本已于2014年发表。赵瑜说,再版后,这书算慢热,但炒作,绝不是他的本意。
北京青年报(以下简称北青报):您在微信发布了当年被撤稿的第14章后,马家军又火了。
赵瑜:微信那个不是我自己弄的,是一个网站叫火眼金睛。我转发的是他们摘录的片段。此章三四万字中,他们摘了两三千字。我加了几句,毕竟是自己十多年前的旧作,多有感慨。
北青报:时隔十几年,怎么想到要出版《马家军调查》的全本?
赵瑜:一年前,陕西人民出版社希望把我的作品结集,其中一本就是《马家军调查》。之前出的都是残本,没有收入那个第14章。事情也过去多年,现在要出一套书,有点为我做个小结的意思。
当年为什么撤掉那一章
拜互联网的威力,当年被撤掉的第14章如今传得满城风雨。人们关心的是,当年为什么要撤稿?赵瑜是怎么被说服的呢?
北青报:听说当年写作的过程很艰难?
赵瑜:稿子我是1995年写的,春天采访,夏天补充采访,秋天写完的。后来在出版社转悠了2年,没发出来。到了1998年,我去中国作家出版社取这个稿子,被责任编辑萧立军挽留,说不差这2天,他们再合计合计。
北青报:后来《中国作家》发了没有第14章的单行本,和您沟通过吗?
赵瑜:这里有内在和外界的因素。外界的因素,是因为当年马家军的政治地位非常高,是全国的模范典型,因此编辑部有所顾虑。
北青报:那么内因呢?
赵瑜:编辑部最终还是说服了我这个作者。他们说,你写这40多万字,是着眼在文化、体育体制的不合理,经济制度的不合理。你是从这些方面调研马家军,你不是全部写兴奋剂。但这一章一定会吸引读者眼球,让大家认为你就是说兴奋剂,这还是你的本意吗?这说服了我。我是希望人们可以在更广泛意义上讨论马家军,因此1998年全文发表时,就删掉了这一章。
“外界的解读让我悲喜交加”
几天来赵瑜的手机突然成了热线,让他有些不知所措。但他用悲喜交加,来形容这曾经缺失的章节所引发的轰动。
北青报:互联网时代,引发关注最重要。您怎么看?
赵瑜:就我个人来说,旧作得到读者厚爱,肯定是愉快的。我是沿着实事求是的情况来写,本来就希望引发社会关注和讨论,无论多晚。
北青报:引发的轰动出乎您意料,这背后的原因是什么?
赵瑜:这和多年的风气有关,客观上民间存在一些怀疑的情绪,一有风吹草动,就引发一系列的联想。可你越不说,凡事都瞒着,人们越要怀疑。你关闭质问的空间,人们仍然会质问。你能总瞒着吗?所以这个马家军作品有些象征意义。
北青报:17年前的作品依然可以引发轰动,您现在的心情如何?
赵瑜:悲喜交加。喜的前面说了,忧的是,兴奋剂早不是什么秘密,包括当年的游泳、举重、自行车。老百姓这么善良,啥都不知道,让我难过。快20年了,依然引起轰动,只能说明,我们的体育体制非常不透明。缺乏面对短处,实事求是,接受批评的勇气。其实这个事情,在体育界已经不算秘密了。可老百姓才刚刚知道这么一丁点,就这么轰动,对此我感到非常悲伤。
不是揪着马俊仁的兴奋剂不放
和当年引发的轰动与争议相似,外界对赵瑜如今转发的章节,也有各种解读。赵瑜的看法是,如果读者还是抱着看兴奋剂的态度看这本书,等于还是没有读懂这本书背后真正想解读的时代特征。
北青报:有人还在说,您这本书引发了当年马家军的兵变和最终的崩溃?
赵瑜:当年就有这个说法,可时间就对不上。马家军兵变是1994年12月,那时引起了我的注意。当时正想写体育题材,这么著名的马家军,怎么就兵变了?有了念头,就去写。我是1995年2月份去的队里,队伍都跑散了,只剩下曲云霞一个人。
北青报:这本书前后写了多久?
赵瑜:头一次去,50多天,去了沈阳、鞍山、辽阳、大连,和马家军有关的地点我跑遍了。后来回到北京,又是一个多月。等书要发之前,要补一章,因为还希望马家军崛起嘛,我又去东北,写他们未来还有希望。前后几个月吧。
北青报:有人说您这本书揪着兴奋剂不放,没有看到马家军也赢得了金牌和荣誉?
赵瑜:这种说法,《马家军调查》第一次出版时讨论最多。究竟是人性重要,还是虚荣重要?一个牌子有什么呀,为什么看得这么高?凭什么要损坏人们的平等,损坏人的自尊?凭什么打人?可能至今还存在这个讨论。
北青报:这部作品到现在仍有它的时代意义。
赵瑜:我本来也不是就体育写体育。我是写国家的发展和进步。体育也是说改革的发展和进步,改革不是泛泛而谈,针对一个队伍。我对体育熟悉,就写了这个题材。
针对时代 不针对个人
当60岁的赵瑜回首当年,他看到了那个指挥队员训练时,脸涨得通红的马俊仁的另外一面。他说,当年对时代的描写、批评,不可避免地落实到了人头上。可人性有两面。这样的缺失,让他不安,也很遗憾。
北青报:兴奋剂在您作品里的象征意义是什么?
赵瑜:兴奋剂是个导火索,马俊仁的这支队伍,正处在从计划经济向商品经济的转换之中。他不适应这个转换,这就带来了问题。国外比赛赢的奔驰车怎么分,奖金、霍英东发的大金牌怎么分,这是时代特征的问题。这些问题没有解决好,加上兴奋剂,加上查处禁药造成运动员感觉前途暗淡,才有的兵变。
北青报:对这本书还有遗憾的地方吗?
赵瑜:那时自己年轻,写得也快,现在想的更多的,是马俊仁当年的状态。他打人不对,但是不是天天打人呢,显然也不是。他还有一面,他维护这个运动队,比如他不允许小流氓扰乱这个队。我写的只是他的一面,其实完全可以写他的难处,性格的另一面,等等。
北青报:就是说,您不是要把责任推在一个人身上?
赵瑜:我也想给老马说句公道话。首先,不是马家军一个队伍这么干,(我写的这些现象)当时是很普遍的。老马能打出一定的成绩,他始终是我认识的特殊的人里面非常敬佩的人。这成绩啊,不是吃了兴奋剂就能打好,从选材开始,还有很多训练方法的比较,美国日本东欧,要比较,筛选出适合中国人种的方法,经历日以继夜的训练,体制的保障,最终赢得这些金牌。哪个项目能光靠药拿金牌呢?
北青报:现在您和马俊仁及他过去的队员们还有联系吗?
赵瑜:后来再没见过老马,运动员还有些联系。有的运动员当时采访有顾虑,对我没有信心,认为谁能写我们这事?后来张林丽、王军霞就都很热情,说没想到我写得这么仔细。张林丽把自己的3本日记都寄给了我,我搬家发现还没还给人家。
北青报:17年后,又一次被自己的作品推到风口浪尖,您后悔选择纪实文学这条路吗?
赵瑜:这就是我选择的生活方式,我对记录故事有兴趣。我喜欢这样的采访。比如前阵子听说,有的山西小伙子,冒着枪林弹雨去缅甸,野人山,挖黄金。我也坐不住了,正好找到一个人,跟着去了,写了野人山淘金记,还有好多图。我就是这样的纪实作家,习惯了不计后果、没有预测的生活。再有这样的事,这样的故事,我还会去采访,去写出来。
文/本报记者 褚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