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朋友要去远游了,已经买好机票,我不以为然,如同过年不放鞭炮、不炖肉、不在除夕夜吃饺子就没有年味,坐飞机也使旅行味道寡淡。过年属于闲适的慢生活,旅行也是蹓蹓跶跶的事,飞机太快,太快的生活就缺盐少味。旅行是一种漂泊,坐飞机是在天上飘,旅味也被风吹散了,少了脚踏实地、慢慢悠悠的漂泊感。
虽然一个电话,二三十秒,寥寥数语,就能完成拜年的全过程,可我仍愿意走在落满鞭炮纸屑的大街上,穿胡同、过小巷,朝圣般奔向长辈的篱笆院,一步一扬尘,轻轻推门入户,给老人家问一声过年好,再磕上一个响头。惟其如此,才有仪式感,这是我心中亘古不变的拜年方式。
旅行也要有仪式感,火车就具备这种仪式感,尤其是慢车,站站停、缓缓行,彷佛进入无穷无尽的假日,拓展了空间,也拉长了时间,心情也随之宽旷、纾缓、悠远。
记得以前去天津,那慢腾腾的绿皮火车,使天津变得遥远。唯其遥远,更觉神圣。那时去一趟天津,要住下来,白天逛劝业场,晚上在海河边散步,夜里 躺在宾馆床上数羊─有离乡远的怯意。一天不能往返,要坐第二天的车才能回家。回家后,要调整好几天,那旅味才渐渐散去。
现在,把去天津称作旅行会被人讥笑。自从有了高铁,千里江陵一日还。春节后送儿子回天津,目送他进了唐山站,我才开车回家。新华道上车流量大,等红灯时,不知该做些什 么,想到该给儿子打个电话,问是否顺利上车了。儿子回答:“已经到天津了。”令我惊愕不已─远行的人居然比家门口徘徊的人更先抵达。此时,新华道上车流拥堵,愤怒的喇叭不绝于耳,恰似“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高铁就这样无情地抹去了我对一个城市多年的神秘感。早春去江南,更加深了这种感受。高铁简直就是沪宁线上的公交,从南京到上海一线,五六分钟一趟,一二十分钟一个城市,比在同一个城市里坐公交还要便捷。但是,坐在高铁上,我怀疑自己变成了一个商人,彷佛在和时间赛跑,去抢夺一次商机。抵达过于容易,令人游兴锐减,尽管江南美景如故。
所以我还是喜欢坐慢车。在喧嚣的硬座车厢,装着满满的人,五湖四海,形形色色,吃喝拉撒,笑语喧哗,是个流动的人间。年轻时坐几十个小时是家常便饭,困了,脑袋往后一仰, 打个盹,可能几十分钟,也可能几个小时,随睡随醒,耳边回响着南腔北调、妇絮婴啼;间或有列车员推醒你,查你的票,或让你抬起腿来,他要扫地;售货员像身怀绝技的杂技演员,穿梭在狭窄的过道和腿丛间,推着长条铁皮货车叫卖瓜子饮料矿泉水,不急不躁、从容淡定;睡不着,就扭头看窗外,异地风景,无论多么平常,都是新奇的;也有闲心和对座的陌生人聊天,来自何处,去向何方,同时暗笑他的口音。置身这样的人间,甚至感觉目的地的风景已不重要。
许多年前,坐无锡开往苏州的慢车,途经一个叫新安的小站,那是个灰暗的小站,朋友说,她有个女同学嫁到了这里,这个小镇很穷,话语间有淡淡的忧虑。于是,这个小镇的名字便在我心里驻足了整整二十年。今年乘高铁经过,很想再看到这个小站,想着时过境迁,小站的背后,早应是富庶的江南了。高铁却如一道闪电,从无锡到苏州,一闪而过,没让我寻到半点小镇的痕迹。更觉得高铁就如步履匆匆的现代生活,省略了许多本该珍爱的细节。
旅行是一种生活,生活更似一场旅行,那些令人回味和感动的细节都滋生在慢中。可我知道,慢车会越来越少,一些令人迷恋的琐碎生活将不复存在,犹如书信的消失,那份漫长的等待,等待中如煲汤般姗姗来迟的美味,那越等越浓的期盼,已经被手指下轻巧迅捷的短信、微信所替代,一两秒的瞬间,就完成了一次交流。还有谁会在街头痴痴地等邮差呢?那叮铃的单车,那绿色的身影,曾带给我多少朝思暮想的喜悦。
真怕有一天慢车会消失,远方越来越近,月亮触手可及,那神秘而诗意的远古物象,终将成为眼前一块冰凉丑陋的石头。所以我固执地拒绝快,努力把脚步放慢,坐上慢车缓缓行,慢些,再慢些,让人生的旅程长些、再长些。(摘自香港《大公报》,作者:姚文冬)
许昌报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