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萍(北京)●八卦红楼
《葬花词》,无疑是红楼里的好文字。好在哪里?不敢说。当年连脂批也不敢轻易说。甲戌侧批:“余读《葬花吟》至再至三四,其凄楚感慨,令人身世两忘,举笔再四不能加批。有客曰:‘先生身非宝玉,何能下笔?即字字双圈,批词通仙,料难遂颦儿之意。俟看过玉兄后文再批。’噫嘻!阻余者想亦《石头记》来的?故掷笔以待。”当时还是手抄本,估计一本一本地传看或者竟是边写边看,所以第二天才能拿到下一本,看完批道:“不言炼句炼字辞藻工拙,只想景想情想事想理,反复推求悲伤感慨,乃玉兄一生之天性。真颦儿之知己,玉兄外实无一人。想昨阻批《葬花吟》之客,嫡是玉兄之化身无疑。余几作点金为铁之人,笨甚笨甚!”和“情景事理”相比,“字句词藻”是如此不足道。虽然辞藻警人,已经美艳不可方物。
红楼中有一副对联,近似夫子自道:“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真是好对联。我以为,红楼好就好在“世事洞明,人情练达”。很多人因为宝玉讨厌这间屋子,讨厌这副对联,不由自主受到主人公情绪的左右,也很不待见这两句话。某年,我曾以此联赠人,以示对该君“清通博雅”的无限赞叹与敬仰,结果招致对方严重不满,嗔我把他归入“流俗”一类。天可怜见,我真是一片好心,满腔善意。“世事洞明,人情练达”,试问当今之世,几人能够?主人公讨厌的,未必就是坏的,很容易就被主人公的价值观左右,才是傻读书。 红楼本是一部“自悔”之书,忏悔之书。全书结末时,主人公历尽种种情动、情伤、情误,翻过几个跟头,对于少不更事的种种任性而为,必然有一番悔悟。只是如今,我们看不到了而已。
俞平伯先生曾把对红楼的鉴赏分为三个层次:“凡情谬赏芳华,多情或伤憔悴,而良工苦心埋没多矣。”按这一标准,听罢葬花词,反复推求、恸倒山坡的宝玉,也只达到了中间境界:“多情或伤憔悴”,已是落于第二义、勉强跻身第二流。我们中间的大多数,估计都是这样的二流见识。反正我自己,对于作者文心如何,通常不敢置一词。这也是没奈何的事情。读书能得的感悟,受自身经历学力局限太多。能否突破,还要看此生有无别样的机缘、额外的幸运。目前,则只能安于这样的二流见识。就目前见识来说,我以为,描摹物理人情,是红楼最大价值,也是文学史最大收获。
另,我还珍藏了一副好联,预备赠人:“静隐深山无俗虑,幽居仙洞乐天真”。真真是好文字,脱垢离尘,乐道逍遥,自然比“前门绿柳垂金锁,后户青山列锦”高明百倍。如果再有朋友在大理之类的地方买房,或者号称闭关写作,就可以送他。当然,如果对方得知真相,估计还是要不顾山水迢递打上门来。因为这是《西游记》里偷袈裟的黑罴精洞府二门上的对子。